登录   注册
     渣渣洞 磨牙俱乐部
  首页 \ 同志影视综合发言板 \ 同志电影评论交流板 \ 《盛夏光年》(盛夏光年)电影专版 \ 盛夏光年的原著小说原文 回复此帖 
耗儿
正式用户

分享值: 42827 
发表于 2007-03-21 01:47:42      

所给评分: 3


《光年》小說原文

《光年》 許正平 著

《光年》小說為電影《盛夏光年》的原著小說,原文刊於台灣【INK印刻文學生活誌】2006年10月號http://www.sudu.cc/front/bin/ptdetail.phtml?Part=MIN038&Category=16956,得作者同意上載於部落格上,請尊重作者,若要引用,務必列出作者名字,及此篇文章之連結http://lokwan.promobook.net/blog/2007/02/post_8.html。


☆             ☆             ☆
  

1990

台北圓山天文館,那時還沒拆掉遷建。館內一角,太陽系的模型,九大行星緩緩繞著太陽轉著圈,其中,包括湛藍的地球。



歡鬧的遊覽車上,聽得見老師正在制止過分吵鬧的小朋友的聲音,「余守恆!乖乖坐好!」然而,家慧只是安安靜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這是她轉學的第一天,她誰也不認識。

老師開始宣布待會到達天文館以後參觀時該遵守的事項,但家慧沒有在聽,窗外連棟連排密密麻麻的樓房街景對她發出一種奇異的召喚。她知道她正慢慢離開那個陌生的鄉下小鎮,鎮上那所她還不及認識的學校,接近了城市。對她來說,城市才是她的家,原本她就一直住在那裡面的。只是,爸爸媽媽離婚了,那個家已經不存在了。

遊覽車經過某個集合佳宅區時,家慧站起來,她非常確定,那裡就是她以前美滿又安康的家。「莊家慧,坐好!」老師的聲音。

天文館大門口,班長康正行站在隊伍最前頭,乖巧地聽老師的話幫忙整隊,然而, 誰也無法控制住那個叫做余守恆的頑皮男孩,他老是不安分地抓著家慧的辮子玩。家慧覺得討厭極了,卻也只是一再揮手擋開使白眼,並未舉手報告老師。在這個她誰也不認識的團體裡,沒有人會理會她的問題吧,她想。

事情發生在太陽系的模型前。當時老師正在講解行星繞行恆星的定律,家慧終於受不了守恆一再騷擾,轉頭一巴掌朝守恆揮去,卻一個踉蹌沒站穩,攤成大字型直直墜下,摔在整組太陽系模型上。守恆傻愣住,呆了。全班都呆了。老師張得大大的嘴裡,說不出話來。

老師吩咐班長康正行帶家慧到醫護室去。路上,家慧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低著頭靜靜走著,雙手緊緊抓住百摺裙擺。下一秒,她卻突然狂奔起來,誰都抓不住的速度,奔出天文館,不管正行在後面急壞了地大聲叫喊,奔上了大馬路,在淘湧的人流車潮中拔腿飛著,她這樣想,只要她這麼跑下去,說不定可以跑回過去,那個她熟悉且快樂的世界裡去。

家慧站在昔日的家門前,掂了掂胸前的那串鑰匙,一層一層打開門鎖,正確無誤地打開,鎖沒換。但是,爸媽臥房裡婚紗照上的新娘卻已經換了人。屋裡沒有人在,家慧從櫃子裡翻出美工刀,把照片上她覺得陌生的新娘子的身影剪下,然後,在顯得太安靜的空間裡,終於洪水猛獸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上課了。家慧像彗星一樣,消失了,再也沒有回到這個班級裡來,而守恆則一如往常又被老師處罰,把他的課桌椅、書包全給搬到操場中央,太陽底下。當全班同學跟著老師整齊劃一的誦唸課文時,守恆一個人孤單地坐在操場中央,聽著風聲,看著白雲,蜻蜓成群飛翔時,彷彿一架又一架小型轟炸機。

守恆的媽媽橫穿過上課中無人的校園,進入老師辦公室,神色憂勞地對老師說了些什麼。老師點頭答應,於是找來班長正行,對他說,守恆剛剛被當斷出過動的毛病喔,他的調皮搗蛋其實不是他故意的。老師想到一個方法,但需要正行扮演小天使來執行。你願意當守恆的小天使嗎?老師希望正行跟守恆做朋友,看著守恆,關心他,那麼,守恆說不定會一天一天好起來。

正行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上,他看見操場上守恆的影子像一隻小小的昆蟲,正不安地蠕動,卻又分明那麼孤單。



正行其實多麼不想跟這個全班都討厭的小朋友有瓜葛啊,但是他不得不。正行借守恆鉛筆、墊板、課本,因為他總是忘記帶,有時候,甚至幫他寫作業,雖然守恆被發回來的考卷仍然不及格,生字簿還是丙上,正行還是努力做著。這一切,只為了向老師證明,他真的很乖,模範生,小天使。

但正行同時也慢慢發現,守恆在不及格的成績與讓人頭痛的外表底下,其實擁有一個他從來都沒經歷過的有趣世界。譬如,守恆的書包裡雖然老是忘了裝課本,卻總是可以源源不絕地變出各種新奇有趣的東西,漫畫、塑膠玩偶、卡通畫卡蒐集簿、電動玩具......「要不要一起玩啊?」守恆甚至還麼說。雖然正行總是嚴辭拒絕,但他也漸漸發現他嘴巴說的和心裡想的並不一樣。正行開始欣賞起守恆那些作弄人的把戲了:把自然課時養的蠶寶寶放在女生的座位上帶她們一屁股坐下,把抓來的蟑螂放進老師的水杯裡......每次聽到有人驚聲尖叫「余守恆」,正行感到的不再是班長那種必須隨時糾正他的心態了,而是一種與守恆共同分享著什麼秘密的樂趣。

有一次,正行甚至只是盯著上課時守恆的側臉瞧。守恆快要睡著了,眼睛半睜半閉,窗外有蟬聲,陽光打亮守恆臉上的汗毛。這樣看著守恆,正行眼前不禁也迷濛起來了。

月考考卷發下來,正行狠狠退步了十名,他在桌子上畫下一條楚河漢界,對守恆說:「不准超線。」

然而,該來的終究來了,正行終於因為跟守恆一起在上課時偷看《小叮噹》而被處罰。他們的桌椅一起被搬到操場正中央,當上課鐘響,所有的小朋友跟著老師一起琅琅誦唸課文時,操場上只剩正行和守恆的影子像兩隻小小的昆蟲不安地蠕動著。風吹白雲動,天氣很好,很快這兩個小朋友就坐不住了,他們跟著飛過的蜻蜓奔跑起來,在操場上追逐。當全校的小朋友唸課文的聲音就像夏天的蟬聲那樣響亮的時候,他們盪轍輯、溜滑梯。守恆從書包裡變出了玻璃彈珠,他們就丟著玻璃彈珠玩。



那年夏天學校裡發生了一件大事。颱風過後的週末下午,幾個小朋友跑到溪邊玩水,其中一個中年級的小朋友溺水了,旁邊高年級的見狀,紛紛跑下去救。高年級的幾個小朋友們都淹死了,只有那個中年級的小朋友得救。校長透過播音器告訴全校師生這個不幸的消息,並要全體起立為這幾個奮勇救人的小孩默哀一分鐘。那是好寂靜而綿長的一分鐘,正行偷偷睜開眼睛看著他旁邊的守恆,守恆一點也不像平常那樣頑皮好動,只是不停地流著眼淚,瑟縮的身體顫動著,卻不敢哭出聲來。正行知道,守恆就是那個活下來的中年級小孩。守恆是得救的孩子,也是罪魁禍首。

有一隻蟬,突然,掉在走廊的地板上,死了。



放學的路上,守恆突然跑過來,沒頭沒腦地對正行迸出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說完,一溜煙又跑走了。正行呆了,看著黃昏時守恆遠去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記住了。

正行家的晚餐時分。暖黃的燈光下,傳來播報電視新聞的聲音,波斯灣戰爭的最新戰況。當遠方正烽火滿天,有人死去,有小孩哭嚎,正行一家人默默吃飯;爸爸、媽螞、正行與妹妹,很安穩卻也有些嚴肅的晚餐,突然爸爸抬起頭來說了一句:「你不要跟著別人去學一些有的沒的、不三不四。」



1998

往台北疾行的火車上,穿著制服的一男一女高中生,康正行與杜惠嘉。惠嘉問,帶了沒,正行點點頭。惠嘉看正行一臉擔心的樣子,告訴正行別害怕,反正他們已經用幫校刊社做採訪的名義請了公假,No problem,她說,麗仕小姐般甩了甩頭髮,背著書包往廁所跑去了。正行看著窗外,看著慢慢接近中的城市,樓房成排連棟且密密麻麻的台北。車掌來查票,正行掏出車票時,感覺車掌的眼神正狐疑地落在他正穿著的制服上。車掌走了。為了掩飾不安,正行在耳朵裡塞進耳機,聽音樂,蘇慧倫唱《傻瓜》。惠嘉從廁所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一套亮麗的短裙T恤,在長髮上紮起一束馬尾。她對正行說,換你了。

正行背起書包往廁所走的時帳,火車轟轟然駛入暗黑的地下。

  

已經換上便服的正行與惠嘉,緩緩從捷運西門站的出口升至地面。人們還在上班上課的午後,西門町寂寞得像核戰後的星球,只有陽光和招牌還花花綠綠的。他們走過大聲放著流行音樂的騎樓。他們拍大頭貼。惠嘉要正行抓娃娃給她,但正行一個都沒有抓到。惠嘉自己買了一隻,抱在手上。他們走進娜娜鬼屋,惠嘉緊緊牽著正行往前走。其實,不只在鬼屋,正行發現,大多數的時候,都是惠嘉帶著他往前走。他們經過一家三溫暖,門口掛著小小一面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彩虹旗幟,正行站住了,沒有往前,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惠嘉喚他,正行回過神來,兩人又一前一後,惠嘉拉著正行,城市遊蕩。他們來到一棟大樓的荒涼屋頂,眼前是突然矮了半截的台北,正行看著唯一一棟高高擎起的新光三越摩天大樓發起呆。

黃昏滿天彩霞,紅豔豔中幾朵灰,染了城中煙塵似的。他們走到西門町的邊陲,臨河一帶,築起高高的堤防圍牆。他們來到一家廉價的大旅社前面,鼓起勇氣,仍是惠嘉領著正行走了進去。

搭乘幽黯昏黃的電梯,電梯打開,是一段長而黝暗、飄散著怪味彷彿怪物口水的長廊,門開後,便是他們潮濕而俗斃爛死的旅館房間。

夜晚降臨,窗外的高架橋上塞滿了車子。惠嘉轉開水龍頭想洗臉,一隻蟑螂活主生竟從洗臉台鑽出來,嚇得惠嘉大叫,兩人手忙腳亂一陣,東拍西打,啪,終於,蟑螂在惠嘉的拖鞋下一命鳴呼駕鶴西歸。麗仕小姐惠嘉甩了甩髮,No problem。兩人累得一起癱在床上,看著天花肢,喘啊喘著氣,好久好久,像有什麼話要說但終於並沒有說出來。門打破沉默,突然開了,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高喊著 special 把自己橫擺進來,一看床上已有一對幼齒男女,歹勢一聲,關門閃人。兩人先一愣,終而發出聲音相顧大笑,笑完看著彼此,仍是長長的沉默,然後,惠嘉便去吻正行了,不只是輕輕地啄,而是結結實實火山熔岩一路吻下來。兩人試著打開衣物,探索彼此的身體,在床上滾翻起來,潮熱之際,卻,停了,尷尬地停止了,正行的手就那樣停止在惠嘉起伏如小獸的乳上。正行推開惠嘉,突然,暴亂,搶入浴室,甩門,鎖死,大口喘氣,他看著鏡中自己,明明流汗了,頭髮濕了,為什麼卻感覺冷,死一般的冷。他一拳捶向牆壁。



籃球場上,一場激烈的拚搏展開了。其中一個男孩,不論防守、助攻或投籃,儼然是陣中主將,鋒頭頗健。他是余守恆,他已經長大了,度過了尷尬的童年時期,他似乎已經找到揮灑的天空。時而,他將眼光瞥向場外,看見他的好朋友正行就站在那裡,手裡一罐可樂,他對正行裝可愛地笑了笑,又繼續衝鋒陷陣。得分,漂亮。但是,當守恆再度看向場外時,卻發現,不見了,正行不見了。正行沒有站在那裡繼續看他打球。從那一刻開始,守恆開始失常,傳球失誤,屢投不進。守恆這一方輸掉了比賽。賽後,隊友阿忠、阿傑調侃守恆,是怎樣、思春喔、打得這麼爛……

守恆環顧四周,尋找正行的影子。

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守恆找到正行,他正對著圍牆外夏天的田野發呆。「幹嘛中途落跑?」守恆問。正行把可樂遞給守恆,淡漠地說:「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幹嘛一天到晚黏在你後面。」守恆開了可樂大口喝著:「你不在,我打好爛。」正行說:「自己不專心,少怪在我頭上。」守恆冷不防從背後環住正行的脖子,死掐住他,「放開我」,「都是你」,兩人就這樣打鬧起來。守恆拿不住可樂罐,掉在地上,灑了一地,甜甜的汽水,氣泡發酵的聲音。

  

上課的時候,正行叮著斜前方不遠處,守恆的側臉。守恆快睡著了,眼睛半睜半閉,頭開始禁不住打著點。窗外有蟬聲,陽光打亮守恆臉上與手臂的汗毛。正行看著,就跟小學的時候一樣。

他想到在圖書館裡發現的那一本書,《變態心理學》,讓他在書架前停駐良久,好像就要揭露什麼秘密般,終於小心翼翼地把書取下來,一頁一頁打開,翻到他想看的那一 頁,停下來,逐行逐字印證。他發現身邊似乎有人經過,手忙腳亂將書塞回去,走開。

正行走後不久,惠嘉來到書架前,她取下剛剛正行看的那本書,看了起來。她閤上書,明白了什麼,看著剛剛正行離開的方向。

放學路上,守恆騎腳踏車載著正行。他們總是這樣,哥倆好,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正行想不起來了。守恆哼著歌,而正行默默不語。守恆說他決定要跟正行唸同一所大學,就像他們小學、國中、高中一樣,正行則叫他少來,功課那麼爛想都別想。守恆不服,說只要他可以率領學校的籃球隊贏得冠軍,一定沒問題的,正行卻反將一軍,說那他自己就考爛一點,讓守恆自己一個人去唸。守恆便蛇行起來,說:「放手騎啦,怕的話,抱緊一點!摔死不管你!」

「誰會怕!」正行說。就在那一刻,守恆放手了,而正行抱住了守恆。正行本來只是小心地抱著,後來決定豁出去了,緊緊環抱守恆腰際,他聽見守恆笑了,聽見他說:「怕了吧!」他把頭也靠在守恆的背上了,閉上眼睛,他聽到風,聽到夏天黃昏時響亮的蟬聲,聽到守恆說以後要上同一間大學。正行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惠嘉正騎著腳踏車經過他們身邊,用一種彷彿明白了一切的眼神看著他們,他嚇了一跳,做了虧心事似的,急忙放開手。守恆緊急剎車,惠嘉順勢騎遠 了。

「怎麼了?」守恆問。

「沒事!」

「她就是你那個校刊社的馬子嗎?」守恆看著惠嘉慢慢騎遠的身影。

正行狠狠在守恆背上捶了一拳。

「坐穩囉!」守恆撂下這麼一句後隨即踩起踏板,全速往前衝刺起來。正行搞不懂守恆發了什麼瘋,只得措手不及緊緊抓著腳踏車椅墊邊緣。車子逐漸接近了惠嘉,守恆仍衝著。惠嘉感覺到後面有人正趕上來的壓力,也開始加快速度。兩台車一前一後在路上衝刺著。但惠嘉畢竟是女生,守恆很快就追上來了。守恆超越惠嘉的剎那,突然轉頭給了惠嘉一個帶著挑釁意味卻又迷人的微笑,然後揚長而去。

惠嘉看見了余守恆那抹微笑,看見正行臉上那帶著驚愕的表情。她也感到吃驚,或者惆悵,或者混雜在一起了難以言說的情緒,於是她停下車來,目送著黃昏中守恆與正行遠去的身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騎遠了,不知道是正行或余守恆,似乎又回過頭來看了一下。

夜晚,小鎮廟前的籃球場上。黝暗的光線中,正行一個人默默地踢著地上的石頭玩。惠嘉抱著一顆籃球,鬼似的幽幽出現。兩人不多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丟著籃球玩。

「就是他嗎?」惠嘉問。

「誰?」正行知道惠嘉想問什麼,但是他裝傻。

「就……你當提起的那個余……余……?」

「余守恆。」正行承認了,「對,就是他。」

正行拿起籃球,一次一次地對準籃框,投籃,但他每次都失敗了。球滾到惠嘉腳邊,惠嘉拾起,在地上拍了幾拍,對準籃框投去,球進。

「你喜歡他?」惠嘉問正行。

正行把籃球一腳踢得老遠,走到廟門旁邊的販賣機,投了一罐可樂。咚咚,可樂滾下來。「我跟你說過,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 正行打開可樂,大口灌著,在台階上坐下來。

「你要不要……告訴他?」惠嘉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敢遣麼問。正行沒有說話,停頓了一下,然後把頭埋進臂彎裡,像是哭了,肩膀微微起伏著。惠嘉拾回籃球,走到正行身邊,坐下。靜謐的夏夜,風吹得樹影搖曳起來,樹葉的間裡看得見星空,有些星星很亮。

「那些都是距離我們好幾百萬好幾百憶光年的恆星吧。」惠嘉說。正行抬起頭來,臉上有淚痕,仰起臉看著惠嘉說的那些恆星,然後,轉頭看了看惠嘉,兩人相視而笑。「放心!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惠嘉大力拍了拍正行的肩膀。

  

深夜空無一人的時候,廟前籃球場上,只剩下一顆籃球靜止在場中央,像黑暗宇宙中的,一顆恆星。

  

模擬考前夕,守恆央求正行到他家一起複習功課。晚餐時刻,正行和守恆、守恆的媽媽一起用餐,沒有爸爸。守恆媽媽不斷給正行添肉挾菜,並嘮叨著對正行諸多感謝的話。她謝謝正行從小到大對她見子的照顧,離了婚,守恆身邊沒有爸爸照顧,一個麻煩不斷的小男孩她實在應付不來,還好有正行這個好朋友,守 恆居然也長成今天一個小男子漢了,媽媽說著笑了起來。正行尷尬說哪裡。媽媽則忙不迭著不要客氣啊,來,多吃 一點,如果不是正行,守恆這死囝仔怎麼可能念得上高中,早就去撿豬屎了,要正行再多幫忙,讓守恆好歹有間大學可以念。正行說,沒有啦,守恆體育很厲害,沒問題的。守恆終於受不了,央求她媽媽不要再講啦,他聽不下去了啦,要先去洗澡啦。媽媽叮嚀守恆飯吃完再去洗,但守恆早一溜煙跑了,媽媽只能搖頭嘆氣說這孩子啊......

守恆跑掉以後,只剩下正行和守恆媽媽在餐廳。守恆媽媽突然握了握正行的手,很認真地,或者已經過分認真了,對正行說:「正行!謝謝你願意當守恆的小天使!你真的是個小天使!」正行再也說不出話來,只能默默扒飯。守恆媽媽回復正常,又挾了一塊肉到正行碗裡,說吃飯多吃點啊。

深夜。守恆的房間裡。正行正在念英文,但眼睛餘光時而飄向守恆。洗完澡後的守恆打著赤膞,耳朵裡塞著耳機,隨音樂狂野地擺動身體,像一個搖滾樂手,他啊根本沒在念書。守恆見正行埋首於書本,不理他,便像一個在演唱會中煽動觀眾的歌手那樣,前來挑逗正行,要他看他表演。正行不為所動.但後來不堪其擾,索性丟開書本,看著眼前躁動的守恆。守恆有了觀眾,越來越放肆,製造出越來越大的聲響,甚至開口唱了起來,正行作勢要守恆小聲一點,免得驚動媽媽,但守恆不管,他專注在他虛擬的表演上,彷彿真的在開一場演唱會,恣意而顛狂。正行看傻了,眼前的守恆真是一尊性感的神祇啊。守恆火力全開,耳朵裡轟然的樂音中就這樣狂飆到底,直至筋疲力竭,頹然癱倒在床上。

更深的夜裡,守恆已經睡著了,課本蓋在頭上,發出鼾聲。但一旁的正行卻沒有睡著,書桌上鬧鍾的指針發出螢光,滴答在走。正行起身,在黑暗中靜靜坐了一會,之後俯身看著守恆,移開守恆臉上的課本,守恆沒有醒來,他看著守恆睡著以後的臉,把自己的臉靠近守恆一些,再靠近一些,但就在差一些些就可以親到守恆的同時,他停住了,停在那裡,天荒地老,他都沒有再更近一些.只是聽著自己和守恆的鼻息。

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光,漸漸由夜晚的深藍轉變成盛夏白天時的金黃,參雜著一些蟬聲。正行聽到了,轉過頭,看著窗外。他起身,朝窗口走去,越近,光線越強,蟬聲越響。在窗外,他看見操場,操場的盡頭是學校的圍牆,圍牆外則是大片夏天的田野和一 些低矮的鄉間房舍,守恆穿著制服站在圍牆前面,他轉過身來對著正行喊,我們到外面去玩好不好?正行有股衝動,想跟著守恆去,但卻對守恆搖了搖頭。守恆於是翻過圍牆,一個人到外面遛達去了。正行看著守恆漸行漸遠的身影,剩下一個小小的黑點,快要不見。盛夏的光線倏地自眼前抽離,窗外,只是無盡的黑夜。

正行回過頭來,守恆還睡著,沒有醒來,黑暗中他摸索著自己的外套,穿起來,把課本和鉛筆盒收好,背起了書包,打開房門後又輕輕掩上,離開,沒有驚動任何人。

守恆打球的時候,仍習慣在場邊搜尋正行拿著可樂站在一旁的身影,那可樂是給他的,總是這樣,他很了。但是他發現,正行再也沒有來過球場看他打球了,他準備進攻前看一眼、漂亮的傳球後看一眼、命中籃框後看一眼,但正行總是不在那裡,於是他有時會傳球失誤、投籃失準。

球賽後,守恆在校園裡各處尋找正行,教室、走廊、屋頂、腳踏車棚,但都沒有,無論如何,沒有,正行彷彿給夏天的太陽蒸發了。



正行待在圖書館裡,一個守恆永遠也不會想來的地方,K書。窗外傳來打籃球的吆喝聲,很精采的,正行朝窗外的方向探了探,發起呆,又回過神來,K書。惠嘉突然又鬼似的附在正行的耳邊說:「想看就去看啊!」正行狠狠白了惠嘉一眼,惠嘉甩了甩頭髮,麗仕小姐,燦燦爛爛笑著揚長而去。

  

正行不來,惠嘉來了,她來到球場邊,看著這個害她初戀破碎的叫做余守恆的傢伙打球。她要好好看看這余守恆到底是何方神聖,於是她發現,余守恆打球的樣子果然還真帥,她看著看著,笑了起來,自己都沒發現。

守恆無意聞發現那個校刊社的馬子站在場邊看他們打球,當他幾次眼光瞥向那馬子時,那馬子的眼神似乎也回應著他。於是,漸漸地,守恆心無旁鷺起來了,他專心打,帶球上籃、三分球、蓋別人火鍋,無不神準。他打了一場好球。然而,就在球賽即將結束前,他看見,在馬子旁邊,站著的,是正行。他帶頭衝,看樣子可以來個灌籃,但球卻別人狠狠拍掉了,還給拐了一拐子。他氣炸了,和對方理論,拉扯了一陣子,叫囂,推擠,眼看著就要幹上一場架,然後,掛彩,記過,也說不定。直到這一切也許就要這麼發生這樣爆發之際,守恆被人拉開了,被阻止了,他轉頭尋找,卻發現,不見了,馬子和正行都不見了,場邊空空如也。

沒有人,但地上留下一體可樂。

球賽繼續。

球賽結束後,守恆發現了那罐可樂,那是給他的,總是這樣,他知道,但他環顧四周,卻沒有找到他想找的任何人影。

守恆問阿忠、阿傑他們剛剛有沒有看到正行。

「正行?喔!你說那個gay啊!」沒想到阿傑這樣回答。

「你說什麼?」守恆的口氣不佳。

阿忠、阿傑沒注意到守恆的不快,還繼續開玩笑說,對啊少跟那個同性戀交往會影響成績啦、說不定哪天你就被他傳染喔、沒錯沒錯那個沒雞巴毛的肯定在暗戀你你要小心一點、你不要把他當哥兒們啦離他還一點……然後,守恆的拳頭就過來了。阿忠、阿傑沒料到守恆會有如此激烈反應,但拳頭既然都飛過來了,也只能以拳腳相向。幹!阿傑罵一聲恁娘,三個人便扭打起來了。有膽你們再說一次看看,守恆大喊,瘋了一樣。雙雙掛彩。

  

蟬聲,以及夏天遼闊的天空中,一瓶可樂被往天空的深處拋擲了過去。

  

南風吹開遮掩著的窗帘,吹出了屋內的一角風景。保健室內,正行正在為額角有傷的守恆擦藥,一邊擦且一邊數落守恆的不是,說他以為守恆這幾年來收斂了不少,沒想到啊還是死性不改,如果真的那麼愛打架的話,乾脆書不要念啦,去加入黑道算了。

「才不是……」守恆像個受了委屈一樣的小孩試圖辯解,可是他說不出口,他沒辦法告訴正行,那是因為有人罵你娘娘腔,說你是gay。他沒辦法。

「好!那你說,為什麼要打架?」正行心疼,但他得理不饒人,逼問下去。「因為……」「說啊!」「因為……」「說啊!」……

「因為!」守恆好大聲,就要脫口而出了,但終究吞回去。可是他的氣勢卻嚇住 了正行,況且在一次又一次地對峙中,正行發現守恆的臉已經靠他靠得那樣近,幾乎就要吻上他了,也許,就吻吧。「因為……」守恆又說了一次,但那麼小聲、那樣溫柔。正行看著守恆的臉,感覺守恆的確就要吻他了,於是他閉上雙眼。守恆也以為,他的確就要吻正行了,他看見正行閉上了雙眼,突然間他回過神來,別開臉去,乾乾地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行睜開眼睛,看見守恆,別過臉去,背對著他。

擴音器裡傳來清喉嚨的聲音,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專心聽著:「訓導處報告,訓導處報告,三年孝班余守恆同學、余守恆同學,三年信班郭炳忠同學、林文傑同學、郭炳忠同學、林文傑同學,聽到廣播後,請立刻到訓導處來……」



開往台北的火車上,沒了惠嘉,正行獨自搭乘。他看著窗外越來越接近的城市,台北,樓房,招牌。車掌過來剪票,正行掏出車票時,知道車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不在意,他只是在耳朵裡塞進耳機,音樂轟轟,火車亦轟轟然駛入了暗黑的地下。

  

同時,守恆則在全校的師生拉開「旗開得勝」紅布的列隊歡送之下,與阿忠、阿傑等一干隊友搭上了前往台北的遊覽車。比賽即將開打,或許那也是他至今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比賽。

  

台北。捷連站裡,正行看著身邊的人潮來來去去、穿梭流動,購票機、儲值機、刷卡機,各種發車時間、發車路線的指示面板,各種催促旅客完成每一道程序的聲音,列車開門關門的嗶嗶聲。正行看見不遠處一群跟他年齡相仿的高中學生嘰嘰喳喳,購票、進站,笑鬧著走遠了。正行站在購票機前,他甚至連怎麼買票,去哪裡,都不知道。

正行站在往板南線月台的手扶梯上,他站在左邊,他搞不清楚左邊是給趕時間的旅客通行的,於是,在一連串的借過與白眼後,他被擠到了右邊。

排了長長的隊伍之後,正行終於上了車,沒位子坐。一站一站,列車經過忠孝新生、 忠孝復興、忠孝敦化等陌生而繁華的站名,經過地底亮著的各種廣告燈箱,人潮上車又下車。

比賽即將開打,守恆跟著球友們走進球場,炫白刺目的燈光裡,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四周,嘈雜的人群中,他沒有看到任何一抹他熟悉的影子。教練叫他們過去,訓話,要大家加油。 大伙兒手疊著手,加油加油加油。

  

銀色的列車緩緩停靠在昆陽站,其中一個窗口,坐著正行,他一直坐著,突然間,他發現所有的人都下車了,只剩下他,這是最後一站了。然而,旋即另一波人潮又紛紛上車,關門的嗶嗶聲響起,列車再度開動,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

  

守恆從人群中找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了,是那個校刊社的馬子。那馬子也在看他,他朝那個馬子笑了笑,並且確定馬子也遠遠朝他笑了笑。守恆定了定心神,吸一口氣,哨音響起,他和對面敵隊的球員一起跳起來,跳得很高,幾乎要碰到屋頂的燈光,撥到了球,撥給隊友。球賽展開,各種快速地移動、衝撞。

惠嘉站在觀眾台上,看著時鐘,看看周遭,確定正行沒來,於是她專心看著球賽的進行。

  

西門町,正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夜晚降臨,五顏六色的招牌,燈光的魔術,各種攤子各種店家,到處是人,擁擠著,不斷與別人的體溫擦身而過,一種陌生的溫暖,跟從前白天蹺課和惠嘉一起來時的風情完全不同,熱鬧,喧譁。這才是台北啊,他想。

一個綜藝節目的外景正在街頭錄製,他們逮到了正行,要他提供一根身上的毛髮, 給正在進行中的遊戲。主持人和特別來賓白泡泡幼綿綿地吃了正行幾句豆腐以後,他毫無抗拒能力地被剪走了一根頭髮。然後,他帶上了耳機,在音樂的情緒渲染下感覺整個城市的流動,眼前,就像一支MV。

正行經過上次來時看到的彩虹旗三溫暖,佇足張望了一下,一個二十出頭的年體人經過他身邊,走向三溫暖,進門前,突然回過頭來,遞給他一個神秘而曖昧的微笑,便消失在黑暗的門裡。正行沒有跟著往裡頭走,他只是思索了一下那個微笑,像是想通了什麼一樣,離開了。

守恆漂亮進球,惠嘉跟著跳起來歡呼,好high。

  

經過誠品116大樓前電視牆的時候,正行看到了正在進行中的籃球賽,看到了追趕跑跳中的守恆,他停下來,認真地盯著大幅電視螢幕,身邊的人潮依舊來來去去,但很少有人像正行一樣停下來。

  

歡呼。贏球了,守恆被隊友高高地拋舉了起來。

  

球賽結束以後,體育館外,惠嘉靠著牆,撥了撥掉在額前的髮絲,把頭髮整理好,等待著,終於等到守恆走出來。「余守恆!」守恆轉過頭來,看見是那馬子,惠嘉說:「余守恆!校刊社可以訪問你嗎?」守恆笑了起來,他走向惠嘉,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於是那麼篤定地看著她,就是看她,惠嘉沒有閃躲,大方接受迎面而來的眼神。

一顆籃球咚咚咚地滾過了整個黝暗的體育館。清潔人員在微弱的光線下,默默清理賽事之後的體育館。

天文館裡,行星仍然沉默無聲,繞著恆星運行。

而守恆和惠嘉還站在原地,人都走光了,他們還站在原地。

「你知道,正行……」是惠嘉打破了沉默,但她沒有說下去,那是一個祕密,同時,守恆也沒有讓他說下去,他吻了惠嘉。

惠嘉將守恆輕輕推開,她說:「你知道…...」

「嗯?」守恆等著惠嘉說。

「沒事!」惠嘉回答,她回吻了守恆,接受了守恆。長長的親吻。

夜晚,圓山、士林一帶的中山北路,許多車正一輛接著一輛,開上高架橋,守恆與惠嘉沿著路邊的人行道,慢慢走著,捷運軌道橫空穿過,一輛列車呼嘯開走,不遠處即是劍潭捷連站。「妳剛剛說正行,正行怎麼了?」守恆問。

「呃……喔……正行他,沒有來。」

「我知道。」守恆看天空,呼了長長一口氣,「那我們呢?我們是怎麼樣?」

「你說呢?」

「當我馬子嗎?」

「什麼馬子──」

「聽不懂喔?女朋友啦!Girl friend,you know?」

惠嘉沒有回答,只是突然就朝前方奔跑了起來,守恆愣在原地,看惠嘉跑著,一直跑著,似乎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也拔足狂奔,去追惠嘉。惠嘉見守恆追上來,雖然加快速度,卻仍然很快就被守恆追上,拉住了。兩人彎腰在路上大口喘氣。

「你考上大學,我就跟你在一起!」

「你在拒絕我,對不對?──還是你沒看過我的成績?」

「對啊,我在拒絕你,」惠嘉笑,「你考上大學,我們就在一起!」守恆抓住惠嘉,吻她,這一次,狠狠地。



921

後來,惠嘉有時會再想起那一天晚上,她會對自己說,也許,那天不應該這樣提議的。就像是沒想到玩笑一不小心成了真,事情竟往她料想不到的方向一路奔了過去。然而,她終究不能對自己否認,事情這麼發展或許正是她暗自盼望的。是的,余守恆這傢伙不會吧居然考上大學了,輔大體育系。

但是,正行,考壞了。原本穩上國立大學的高材生,竟吊車尾只撈到一間最低錄取標準邊緣的私立學校。

放榜當天,正行家的晚餐時刻,像小時候一樣的暖黃燈光下,一家人,爸爸、媽媽、正行與妹妹,一起用餐,很沉默,只聽見電視新聞正興高采烈報導著一九九九年夏天的聯考錄取率再創新高的消息。打破什麼似的,爸爸終於開口了,他問正行:「阿你咁要去讀?」正行沒有說話,低頭扒飯。那天的晚餐,結束於爸爸突如其來將碗筷用力擲在桌上,發出嚇人的聲音,起身離開餐桌。

那年夏天結束之前,惠嘉和余守恆成為情侶,而正行進了南陽街,他爸爸給他在補習班附近祖了一個很小的房間,跟他說明年再考差就去撿豬屎。他們都出發,來到台北,日升日落,白天夜晚,不同的是面對的風景,從小市鎮的單調平靜轉換成大都會繁華喧囂的景象。

  

守恆加入了學校的籃球校隊,他習慣在每完成一個精準的投籃動作後,轉身,朝販賣機走去,投一罐可樂,拉開拉環,猛灌幾口,愣愣地看著觀眾席,空無一人的觀眾席。

  

另一頭,下課鐘響,教授還來不及喊些什麼,同學們已經一哄而散,教授教書好多年頭髮都灰了,看慣了,也就沒多說什麼,只是慢條斯理地整理自己的教材、講義,發現新鮮人惠嘉還坐在座位上抄著筆記,提醒她:「同學!下課囉!」然後笑著走出教室。惠嘉來到走廊上,看著不遠處有人在打籃球,有人騎腳踏車經過,有情侶相擁,感受大學校園裡自由的氣息。惠嘉拿起手機,撥了守恆的電話,嘟嘟嘟 ──

  

守恆正騎著車,在街頭車陣裡橫衝直撞,左鑽右拐,手機放在口袋,他沒聽見他的和絃鈴聲,沒聽見那機器如是回覆對方:「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同樣的下課鐘響,但是是在南陽街的補習班。黑壓壓的擁擠教室裡,同學們沉默而魚貫地將手中正在寫著的考卷往前傅,有些人根本早已睡得不醒人事,講台上的老師提醒大家別忘了明天還要考數學,不想上大學的可以不用準備。正行把自己的考卷疊上別人的,往前傳,接著機械式地收拾自己的文具課本,背書包, 當大家都擠著等電梯的時候,他自己一個人通過陰暗的樓梯間,下樓。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

出補習班,正行便看到守恆在對街的騎樓下堵他,心裡有一場小型地震,但是他裝作沒有看見,轉身就走。守恆等正行走了一段之後,跟在正行後面走,但他沒有加快速度。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保持一定的距離走著。

守恆停下來,對正行喊:「你為什麼不理我?」正行沒理他,仍往前走。守恆往前跑了幾步,用更大的聲量喊:「你為什麼不理我?」

正行終於停下來,頓了幾秒,然後他轉過身來,對守恆喊:「我沒有不理你!」

「──那就陪我去吃東西,我好餓!」守恆喊,喊完轉身走。正行掙扎了一下,終於跟著守恆走,但他並未加快腳步趕上去,兩人仍保持一前一後的距離走著,只是這次守恆在前,正行在後。

  

麥當勞裡,守恆一次要把好久不見的話都說完,滔滔不絕,跟正行分享他的大學新鮮事。守恆說,新莊真是個狗屎城市,走到哪都踩到一堆狗屎,說他們迎新去了北海岸露營,他們班的女生每個都長得像男的,說他準備在接下來的籃球賽狂電那些臭屁學長,問正行整個暑假都躲到哪裡去了不見人影,電話也接……

正行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聽守恆說。臉上,裝置著一抹笑,但也像是隨時都可以哭出來。

  

夜晚的街上,正行走著,而後面不遠處,仍跟著守恆。正行回過頭看了守恆一眼,守恆對他扮鬼臉。繼續走,正行又回頭看守恆,就這一眼,守恆便小跑步跟上來了。兩人一起回到正行的台北小房間。

洗過澡,放音機裡播放出愛樂電台輕緩溫柔的鋼琴曲,正行正忙著複習明天的數學小考,守恆則像高中時代一樣打著赤膞,扮演房間裡的音樂家,只是這回他虛擬的不是搖滾流行曲,而是電台裡的古典鋼琴。守恆坐在正行旁邊,拿書桌當琴鏈,敲敲打打,好幾次並且故意彈奏到正行身上去,指尖在他身上逡巡繞轉,肉碰肉的,正行不為所動,假裝念書,守恆便鬧他:「你看!你明明就不理我!」正行終於大叫:「余守恆!你是大學生,我是重考生欸!」

話語才落,收音機裡像是突然大爆炸誕生出一個黑洞般,倏地將原本往外播送的琴音一股腦全給吸了回去。靜默。劇烈的天搖地動隨之而來,「地震!」,光源減去之前,正行抓住了被嚇傻的守恆往桌底下躲,親疏不管,雙手緊緊環抱包覆住守恆,等待地牛轉過身去。等了多久,當搖晃不再,世界再度恢復一片靜默,燈沒有再亮起,他們彼此都能聽見彼此的鼻息,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守恆可以感受到正行是那麼用力地保護著他,像從小以來就一直是的那個小天使一樣。

他們從桌底下爬出來,窗外的台北,完完整整的黑暗。

  

惠嘉也逃出來,披頭散髮,睡夢中驚醒的。她站在學校的操場上,試著撥手機給認識的人,但手機斷訊,無法通往世界的任何一端。人像宇宙荒漠中一顆孤單的星球。操場上,誰都在忙著打手機,但無論如何都撥不出去。

  

正行和守恆來到樓下,街上站滿了議論紛紛的人,說這次嚴重了,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可怕的地震啊,遠方傳來救護車與消防車呼嘯來去的聲音,在因停電而沉寂的半夜聽來格外刺耳。然而,也因為這個沒有電沒有光的夜晚,當正行與守恆抬起頭來,他們會看見城市天空裡有許多星星,閃爍著光芒。當惠嘉抬起頭來,也會看見滿天星光。

  

星光中,惠嘉終於打通了守恆的電話,守恆看見是惠嘉來電,走開了去,當正行還癡看著天空反應不過來的時候,守恆告訴惠嘉,他沒事,人在學校,kiss。

  

幾天以後,正行家的晚餐,同樣的暖黃燈光下,爸爸、媽媽與妹妹正在吃飯,少了正行,正行到台北補習去了。然而,當下他們全都停止了用餐,睜大眼睛看著電視。電視機裡的新聞正播報著九二一最新的傷亡人數,地震已經成了台灣數一數二的超級天災,哀鴻遍野。

  

秋天真的來了,樹葉在風裡顯得哆嗦些。學校系館的暗房裡,惠嘉正在沖洗照片,守恆在旁,看著惠嘉專心的樣子,問她拍了些什麼,惠嘉說是系上老師派的作業,要他們用照片作社會觀察,及時抓住周遭世界的脈動。

守恆覺得惠嘉的話簡直充滿了正義感,興味盎然看著那些什麼都還看不出來的相紙,好像裡頭埋藏著一個他沒見識說過的全新世界。

照片慢慢顯影出來了,許多街頭掠影,買彩券的、老人、加油站的工讀……

惠嘉間守恆,是不是應該把他們在一起的事告訴正行,她每次去找正行,總覺得應該說些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不用吧,」守恆說,「讓正行好好準備考試,上了大學再說。」

最後一張照片也慢慢顯影出來了,是守恆投籃時的動作特寫,帥。守恆看著照片上的自己,轉過頭去就吻住惠嘉。

  

卻也有另一種日子,是在城市大街上,守恆騎著他的野狼摩托車載著正行。正行開玩笑地對守恆說,也許你該去交個女朋友,別再一天到晚煩我,什麼事都要拉著我去啦。守恆突然就加快速度,在路上狂飆了起來,他像高中時騎腳踏車放手一樣,對正行說:「怕的話,抱緊一點!摔死不管你!」正行抱了,像高中時一樣,天氣有點涼了,他把雙手伸進守恆外套的口袋裡。

正行從守恆的口袋裡摸出了守恆的手磯,手機正在震動,有人來電。正行看見那號碼,以及顯示的名字,是惠嘉。守恆專心騎車,沒發現手機響了。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正行不知道,原來守恆認識惠嘉?他把響著的手機又放回守恆的口袋裡。

守恆的摩托車在大街上揚長而去。

惠嘉一階一階登上公寓的狹小階梯,來到頂樓加蓋的小房間門前,正行的住處。她從門墊底下拿出了key,動作熟練,好像她一直都知道key就在那裡。惠嘉直接開門進屋,屋裡沒人,漫步到窗口,窗外是敲敲打打,到處都在施工中的台北。惠嘉喊了正行,正行你在浴室打手槍嗎?喊完自己笑了笑,的確沒有人在。她撥手機給正行。

正行的手機響了,人還坐在守恆的摩托車上。正行掏出手機,是惠嘉來電,決定不接,把手機又放回自己的外套口袋裡去。他仍抱著守恆,但沒有剛剛抱得緊了。

  

惠嘉把一袋食物放在正行桌上,從中掏出一顆白煮蛋。在潔白無瑕的蛋殼上,惠嘉寫下:「No problem,你一定可以的。」然後,掩門離開,麗仕小姐甩甩頭。

惠嘉來到大街上的時候,又撥了手機,給守恆,嘟嘟嘟──

  

守恆仍在騎車,載著正行,電話響了,他沒聽到。手機默默在他口袋裡發出彷彿從宇宙至深至遠處傳來的冰藍冷光。摩托車漸漸離開鬧熱的市中心,闖進寬大而少人車的夜間公路。

陽明山上,山下城市燈火如天上繁星,當然,那繁星是想像出來的,城市的天空裡看不見幾顆星星。守恆的摩托車停在一邊,兩人面對著連綿的燈火壯麗,沒有說話。守恆掏出手機,看見惠嘉的兩通來電未接,回撥,接連之前,看看身邊低頭踢著路邊小石頭的正行,又按掉了,放回口袋裡去。有些冷喔,守恆蹦蹦跳跳耍起寶,假擬山下夜色中有一只籃框,瞄準,跳起,投出,一遍又一遍。正行突然說,剛剛惠嘉有打來,你在騎車,沒有接到。守恆驚訝,投籃的動作倏然停止,沒有投出去。

「所以──你們?」正行問。

沉默,然後守恆點點頭,按著仍是沉默,守恆突然變成一個安靜的人。

「那你趕快回去陪她啊!」

「對不起,」守恆開口了,「我知道惠嘉本來是你的馬子──」

「不要再馬子、馬子的,好嗎?」正行突然大聲起來。

沉默之後,守恆說「對不起 ! 」乾乾地,很短,就講不下去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她來看我打籃球,我知道你們常常混在一起,是校刊社的。」

「所以,高中的時候,你們就──」

「嗯!但是惠嘉說,等我考上大學,我們才能在一起──我想惠嘉一定是在開玩笑,我怎麼可能考上大學嘛──」

「惠嘉也沒想到吧!」正行調侃。

「對啊──」

「那很好啊,祝福你,惠嘉是個很棒的女孩,你趕快回電話給她,說你馬上就回去,不要讓她擔心。」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正行,你──我不是故意的──那時你都不來看我打球,惠嘉來了,她──」

「惠嘉來了──」

「對、對啊,她站在你看我打球的地方,她──」

「好好對待惠嘉,好嗎?不要一天到晚跟我混,很沒前途的。」

「不是,不是啦。」守恆想解釋,可是他該說什麼呢?他不是故意的?他沒有故意瞞著正行?他沒有橫刀奪愛?是因為正行躲著他,不來看他打籃球?還是因為他的身邊需要一個人,他都沒有朋友,他好孤單,好寂寞?守恆越急,越講不出口,所以他把情緒都化成一聲長長的大吼,對著山下萬家燈火發射。

突然,正行轉身往山下走了,不理守恆瘋了似的大吼大叫,守恆見狀,慌了,他沒想到正行不理他,追上去,語無倫次地說,因為你都不來看我打籃球啊,你為什麼都不來了,可是,可是──

「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好嗎?很煩欸──」正行前所未有的大叫起來了,對著守恆,「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是自願跟你當朋友的,從來不是,是老師叫我去的,我只是聽老師的話,我只是,聽老師的話,我一點都不屑跟你當朋友──」

下山的公車來了,正行招手,上車,把愣住的守恆丟在原地。他什麼都不想管了,車上,他想起小時候和守恆一起被罰坐在操場上的往事,他還記得守恆的臉龐被陽光打亮了的樣子,他還記得守恆小時候的臉呢,毫無預警地,眼淚開始停不住地攀爬了滿臉。

  

夜晚,新公園,人影晃動,樹影幢幢,其中的一條影子,是正行。他沒有四處逡巡的眼光,只是一個人低著頭默默走著,連小石頭都不想踢了。

正行在荷花池畔找到一張椅子,坐下,從背包裡掏出了一包什麼,是菸。正行把菸點燃,但他沒抽,只是讓菸慢慢燒完,燒出煙絲,燒成灰。一抹影子,一個中年男人的影子,晃到了正行身邊,也坐下。風吹荷花池,但夏天已過,荷花早謝光了。

  

西門町邊陲臨河的賓館裡,正行和惠嘉住過的那間,休息六百,住宿一千,原來如此,只不過,不是原班人馬了。正行沿著床緣淺淺地坐著,他的坐姿透露他的不安。窗外的高架橋上塞滿了車輛,浴室裡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電視開著,播放九二一震後災區重建的消息。

浴室門打開了,中年人只圍著一條圍巾,凸出他大大的肚腩。中年人走近正行,坐下,在正行耳邊吹氣:「要不要先去洗個澡啊?」正行搖頭,中年人靠攏過來,他的手伸進他的衣服,他的唇試圖打開他的嘴。正行先是無知無感地任由中年人在他的身體上攻城掠地,但隨後他像醒過來一樣,發現這並不是他要的,於是他搖頭拒絕,說不要,但中年人的身體沒有意會過來,他以為這個年經弟弟害羞放不開,於是加強了動作。正行的抗拒越來越激烈,不要好嗎,他用力推開了中年人,中年人沒料到遭到如此強烈拒絕,踉蹌倒地,也因此見笑轉生氣。中年人撲上來,彷彿幾噸重量似的將正行壓倒在床上,抓他頭髮,扯他衣服,用力親他,喊他底迪底迪,正行只能反抗,抵死反抗,在憤怒與屈辱中他流下眼淚。最後,正行使盡一輩子都沒有過的吃奶力氣,把所有的情緒化為一聲大吼,將中年人震倒在地,奪門進入浴室,反鎖起來。

也曾經這樣對惠嘉做過啊,正行想。中年人在外頭大叫開門,甚至試著撞進來,正行將門抵死頂住。中年人的聲音漸漸弱了,成為哀求,喃喃地說,開門啊開門好嗎你是不是要錢我可以給你錢啊好不好,聲音漸弱至無,接著是隱約的啜泣。正行聽著這些聲音,漸漸感覺到全身的力氣都放空用盡了,他走到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好凌亂啊,他伸出手去,試圖觸摸不斷從臉上流下來的兩行什麼。

空蕩沉默的賓館小房間,只有電視台還在播著,髒灰染了污漬的天花板和牆上壁紙、爭執過後傾倒的桌上檯燈,暗沉的地毯,以及教落地上的衣物,一切都變得歪斜而不堪。

正行開了浴室的門,看見中年人頹然倒在地上,他踢了踢中年人,中年人沒有任何反應,只剩呼吸。正行蹲下來搖了搖中年人,還是沒有反應,但還在呼吸,他花了許多力氣,將死掉一般但的確還活著的中年人搬到床上,讓他躺平,然後他去將中年人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蒐集起來,掉出了什麼,是名片,中年人原來是個高階的主管經理呀,他把這些都收好,放在床上,中年人旁邊。

正行走到窗邊,窗外的高架橋,車水馬龍,地上的星星。

  

正行回到自己的頂樓加蓋小房間的時候,發現惠嘉像死人一樣,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端端整整躺在他的床上。正行開了燈,惠嘉沒有起身,只是原封不動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守恆說要跟她分手了,他覺得自己背叛了最好的朋友。正行說謝謝,謝謝惠嘉從來沒有向守恆吐露他的秘密。惠嘉起身說,她知道正行都知道了,知道她和守恆的事,她問正行,會不會怪她、氣她,從來都沒有跟他說?正行搖搖頭,對惠嘉說,如果她跟守恆說他的事,她和守恆就不會有這些誤會,就能好好在一起了。惠嘉張開雙手擁抱了正行,正行回抱惠嘉,兩人彼此安慰,緊緊地。惠嘉發現正行衣著凌亂,眼角有傷,她問正行怎麼了,正行尷尬說沒事,他要先去洗澡了。惠嘉笑笑,轉過頭去,悄悄地留下無聲的眼淚。正行脫下上衣,準備進入浴室的時候,有人敲門。正行開門。

是守恆,他顯然喝得有些醉意了,「我跟你說──」他也準備來找正行訴苦,但他才開口,就發現惠嘉也在正行房裡。他呆了,話嚥回去,說不出口,他看看惠嘉,又看看正行,正行沒穿上衣,然後,他衝了出去,跑下樓。「守恆──」惠嘉叫,但沒叫住守恆,於是她和正行交換了眼神示意,拿起背包,追了出去。

「守恆!」

只剩下正行一個人的室內,他頹然地沿著床緣坐下,嘆一口氣。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守恆騎著摩托,在路上狂奔。失速的忠孝東路。他想,快點,再快一點,好讓他把腦海裡擁擠著的這些想法,都拋到腦後去吧。快 !

「Shit!」守恆突然啐了一聲。

他無法狂奔下去了,前面是交通警察路邊臨檢的龐大陣仗,他被攔了下來。「證件!」「你騎得非常快你知道嗎?」「有沒有喝酒?」「嘴巴張開,吹氣!」

超速又酒駕,守恆被帶回警察局。

警察局裡,守恆呆坐在椅子上,他看見旁邊有些被手銬銬住的傢伙,仍口沒遮攔地對警察叫囂!突然,警察大喝一聲,那些傢伙就乖乖閉嘴了。

  

正行在房裡,他想,他們三個人從今以後都要不一樣了。手機響,守恆打來的,出事了,他叫正行到警察局保他。這傢伙,即使長大了,仍像幼時一樣愛闖禍,有了他這個小天使又如何呢?正行披上外套,匆忙出門去了。

正行將守恆從警察局裡保出來,從頭到尾,守恆就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低著頭不發一語。

回家,摩托,這次,換正行來載守恆。一路上,後座的守恆一直緊緊地抱著正行,把頭靠在正行的背上。

  

開門,回到正行家。正行語氣乾硬,要守恆趕快休息睡覺,別想太多。突然,守恆一把抱住了正行,正行想掙脫,但沒辦法,他沒想到守恆抱得那樣緊,且不肯放開。正行聽到守恆在他懷裡哭起來了,抽抽搭搭,像個無助到了底的小孩。於是,正行也擁抱了守恆,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沒事,沒事的。守恆抬起頭,淚痕滿臉,看著正行,接著,守恆就來吻正行了,那樣厚實而沒有任何間隙的親吻,正行只能錯愕,然後接受,別無其他。

正行脫去了守恆的上衣,然後是褲子。正行脫去了自己的上衣,接著褲子。終於,這一對從小到大的朋友,第一次裸裎相對了。正行帶著守恆,在床上躺下,守恆看著正行,他的眼神似乎平靜而柔和了不少,但他仍然決定去吻正行。兩人親吻,兩人做愛。長夜漫漫,卻又短促。

翌日,守恆醒來的時候,發現他還在正行房裡,但旁邊躺著的人是惠嘉。惠嘉看著他,彷彿一直以來她都這樣看著他,很久了。守恆有些疑惑,坐起來,拉開窗帘,看著窗外,惠嘉也坐起來,靠著守恆,她說她一直找不到守恆,半夜接到正行的電話,說找到了,人在警察局,被他帶回家裡了。惠嘉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守恆的頭髮,繼續說,正行要她過來,但她過來後,正行已經不在房裡了,只剩下守恆在床上,睡得像死豬一樣。守恆看著的窗外,台北,敲敲打打,許多新的工程正在進行,在這個城市裡,什麼都可能發生。

「你知道我第一次來台北,是什麼時候嗎?」

「嗯?」惠嘉輕聲。

「是我小學的時候,四年級的戶外教學,到市立天文館。如果不是因為那天的戶外教學,我就不會和正行變成一輩子的好朋友了……」守恆繼續說,說那天他很皮,一直拉一個剛轉學來的女生的頭髮,一直拉一直拉,那個女生非常生氣,她突然轉過頭來,要打他,但她突然就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仰,摔在他們全班正在參觀的太陽系的模型上。守恆說他知道他闖大禍了,學校賠了不少錢,那個女生後來再也沒有來上學,聽說又轉走了,守恆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他本來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也因為這件事,守恆的媽媽決定帶這個不斷惹麻煩的小孩去看醫生,診斷出他過動,容易high的毛病。「媽媽一定把這件事告訴老師了,所以,有一天,正行來了,他說要做我的朋友。我知道,他是被老師派來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決定要作弄他,我要把他拖下水,我要讓班長跟我一樣被處罰。我做到了,我讓正行成績退步,跟我一起被罰,上課的時候把桌椅搬到操場中央,可是,正行卻也變成最好的朋友,從此以後,做什麼事,我都要拉著他去──你知道嗎?正行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惠嘉聽守恆說這些的時候,先是微笑,接著,驚愕,然後又恢復了平靜。等守恆說完,她說:「你知道嗎?我就是那天被你拉頭髮的那個女生!」

換守恆驚愕了。

「那時,我的名字叫做莊家慧,爸爸媽媽離婚了,我們本來是住在台北的喔,媽媽帶著我轉學到鄉下的一間國小,第一天,我就被一個臭男生拉頭髮,出了那種天大的糢事。老師叫班長帶我去醫護室的時候,我就脫隊了,我想我再也不要回到那個爛國小,見到那個臭男生,我要回去我真正的家,在台北。我跑啊跑啊,終於回到家,可是,那裡再也不是我的家了,那裡的媽媽換別人做了。但是,我死都不要回去那個有臭男生的學校,死都不要,我又哭又鬧,於是媽媽只好幫我辦了轉學,轉到另一個學校,改了名字,跟她姓,叫杜惠嘉。」

「你唬爛!」守恆說。

「對啊!你怎麼知道我唬爛?」惠嘉笑。守恆搔惠嘉癢,兩人鬧了一陣,靜下來以後,守恆看看天色,恍然大悟說:「該死!我又蹺課了。」而惠嘉沒有說話,她的心思已經回到轉學的那一天,她已經好久沒有想起那一天的事了,她記得她在跟班長前往醫護室的路上,那個班長就是正行吧,跑走了,跑回家,她記得那天,在剪完爸爸新的婚紗照上陌生新娘子的照片以後,在爸爸回家將她再度送走之前,她坐在那架原本屬於她的鋼琴之前,彈了一首,那時剛剛學會的,《我的家庭真可愛》……

可愛的家庭啊,我不能離開你,你的恩惠比天長……

惠嘉,或是家慧,還記得那首歌,藉著鋼琴琴鍵彈奏出來的清脆聲響,她聽著那叮叮咚咚的琴音。琴音中,天文館裡,不,不只是天文館,而是宇宙中的行星,仍然繞著太陽轉,其中一顆,就是藍色的地球。蟬聲宇宙超級無敵地響亮,響著,就像夏天一樣。然而,有一隻蟬,突然掉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完)



☆             ☆             ☆



耗儿
正式用户

分享值: 42827 
发表于 2007-03-21 01:49:26      

所给评分: 3

没想到原著小说竟然要好这么多
电影简直就是个次品,最感人的关键场面一个都没拍出来


lim
未开禁的新同志

分享值: 1 
发表于 2007-03-29 12:18:49      

所给评分: --

小说和电影总是有写区别,说不上哪个更好,因为刺激的感觉器官不一样.
不过电影的场景选的还不错.


   回复此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