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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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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7-27 01:30:39      

一、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018) 她在书开头这样写。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人非景迁,心底最鲜明的感情色彩还是少年时期的一笔。在最动心的年龄,最热烈的感情,最细腻的神经,历练最动荡的人生,无怪乎多年以后还化作梦貉,时不时在梦里现身,伺机咬人一口,痛不可当。

        可是心跳着醒来,在黑暗中半觑开双眼,触目处依旧是无尽的蒙昧,身旁没有一个依靠。如果房间是个墓冢,她是埋在墓冢中的君王。魂魄在三尺上空,冷冷注视着下方的躯体,无悲亦无喜,从前三十年紧锣密鼓的人生,被她埋葬在这里。

        大考的早上,校园人声喧杂,莺声雀语。她上的是一所贵族学院,同学中不乏政要贵戚、名门闺秀,娇花一样时时被移回家养护,只有考试这天汇聚一堂。她走在她们中,手里托着一只廉价墨水瓶——一只显示她与她们不同的触目标志——没人知道她抱着上战场的决心。

        其他名媛读书不过是锦上添花,脂粉绫罗外的又一件时髦妆扮。她考试却非得出人头地,奖学金在她是一种生存凭证,这一年的奖学金势在必得,因为指靠不上任何人,就是学校的修女也比她快乐:“知道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23)。听到同学为报上政见时事争论,只感觉异样遥远——自己生存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

        她母亲是她自卑孤独里的一份骄傲,美丽并且时尚,上一次做环球旅行家时,路过香港来学校看她。她希望那一刻所有人看见。但同时又不禁更难堪,因为母亲住在最昂贵的酒店,她却是唯一假期都住校的学生,好像故意占学校便宜似的。

        知道她申请奖学金失败,有个老师慷慨赠送了一笔钱,为了这笔生存保证,她开心得心旆摇曳,迫不及待拿给母亲看。隔日再去,钱已经给母亲赌博输掉。没有一句交待,仿佛不曾发生过,气氛只是淡淡的。

        她也努力把心情梳平,可是知道一件感情就此结束了。她的骄傲,她独自支撑的爱,象黑夜里油灯燃着的最后一点芯子,摇曳了一下,烧到尽头。

        从此就更要励志图强,还钱给母亲,因为没理由再接受她为她花过的钱。

        她自己是丑小鸭,或者还要糟,丑小鹭鸶,毫无自信的。以致从小锻炼出一宗本领,对不想不愿看的可以看不到,关闭了五感六识一样,面对什么样的痛苦和惊诧也能微笑处之。可耳薰目染所及,偶而还是有针扎一样的痛楚,周遭的细节无不显示母亲在“上流美妇人”的同时也是“风流美妇人”。她向同学辩护∶“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不然还能承认:“她真跟人发生关系”?(035)

        母亲那次路过香港,“路过”了很久,惊鸿一瞥,才知道是个英国军官的缘故。不料英国军官竟向政府报告她母亲有间谍嫌疑,另一个追寻芳踪而来香港的男子又移情别恋,美妇人的骄傲彻底受了伤,终于转做弃妇怒冲冲离开香港。

        她的记忆定格在送行那一天:下着大雨,母亲在车子中不耐烦的挥手打发她,她保持着微笑——车还没有开,等着水花溅上身。



        托着墨水瓶走下来,两边是喧杂的人声。她只感到饿,没边没沿、无比空旷的抓挠。已经吃了很多东西,可还是饿,无依无靠的感觉,怎么也填不满。

        这一场笔试战争能否胜利,她没有把握。这学期她念得不深入,因为学到近代史,越是接近的东西她越不相信。相信一词本身就是危险的。或者象历史那样,隔着几百年、几千里路那样安全的距离。
        忐忑着,如履薄冰,如同要上断头台的人犯。

        可是考场里的战争还没有开始,现实里的战火已经拉开,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被炸弹掀起,柔和的巨响从海上不绝如缕,伴着一丝罪恶感在心头冉冉升起——死刑犯期盼发生什么阻止行刑,她也期盼着考试被什么阻止。

        “我非常快乐”(055),她告诉密友。知道自己在人眼里毫无心肝。国家忧患,战火延绵,校屋被炸弹掀去一半,她蹲在楼梯上心里揣着窃喜,因为她的战争可以推延一时了。

        死亡这样近切的贴上来,几乎面对面,她还懵懂着,对战争她只记得父亲说过的“积煤、存粮”,却没有任何实际经验。醒过神来,周遭的人都已经跑了。

        谁说“死亡和战争中人人平等”?就是这时候,她也看出自己和他人的不同:政要的千金早得到消息藏匿,富商的名媛也各家接走,整理行李的整理行李,打电话的打电话,一片慌促里,唯她无事可做。回到小小的卧室,感觉像个玻璃泡,她蜷在玻璃泡里,等飞机炸弹来爆破。

        无事可做,干脆扯了本近代史笔记看着,防备万一不死还要考试。

***************** *******************

        青春期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话题也离不开恋爱,顶着战火营业的电影厅依然有少男少女去看,结群的男生傍晚在后山合唱流行歌曲,对面女生宿舍里传出嗤嗤的笑,到底是学生,乱世里的烂漫。她听了感到哀愁。

        战时局面一天一个样,很快恶化到学校也兜不住,人员鸦雀散,偌大的校园单剩她一个。饥饿来得比什么都凶猛,最严厉的时候,她绝粮了两天,寄人篱下,靠喝白水充饥。敏感到寄宿的主人提醒人人都远着她,免得开口告粮的时候不好不帮。其实一早已知道人情纸薄,不过给战火一烧,纸上灼出个窟窿更透亮些。

        后来在母亲托付的一个朋友那里临时充当秘书,每日上下班路上猫腰疾步小跑,头顶上弹片掠过蔚蓝的天空,锐鸣着:“吱唷唷唷唷唷……”仿佛不是炸弹索命,而是自己捕捉弹片。好悬,又好悬,差一点被炸死。然而也没有人可以告诉。

        为了自己的性命,虽然是没人看重的一条性命,她希望战事快点结束。投降,或者被日军占领?人人也是这样想?隐晦的念头象书寓里的花魁半遮脸在翠纱帘子后一闪而过。

        国家主义是近代新兴的一个普遍宗教。而她的信仰里只有自己。

        国家主义“从前我们在唐汉已经有过了的”(064)——“忠君爱国”、“精忠报国”。不过给满清统治了几百年,人人都成了奴才,饱读诗书的老大人见了皇上,中气很足的一声“奴才在”,也没人以为不好。如果谁说自己是国家的主人,疆土自己也有份,不给当造反,至少也是个失心疯。

        可是“没命还讲什么?”她思忖着,“总要活着才这样那样。”(064)

        一切形而上的,都可以悬挂起来,不忙分辨,或者到以后触机顿悟也未可知。

        她是这样的一个人。

        滚滚红尘里,她只看到近切的东西,给予实在的悲悼。安竹斯先生死了,一个曾经资助过她的老师,一个好人。在世界是凉风抹去一行沙字,在生命是一切意义的沉重终结。她的眼泪抽噎而出。

************************************

        同样被凉风抹去的还有她这几年高分的考试记录,香港沦陷后,大学档案洗烧一空。要努力出人头地,要搏奖学金,要还母亲的钱,要独立,要……都被一阵风吹散了。

        过去竞争奖学金的对手,状做殷勤的来告诉她。她看到自己笑着送他走。

        漫天火光的时间洪流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她被安排在这儿见证感受。象一只被剥掉外壳的蜗牛,以最柔软纤细的触觉,洞悉世态人心,在灵魂的肉身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艳红的车辙。她实在是个最天生的小说家。

本帖被 星星 修改于-8区时间 7/27/2009 9:38:54 AM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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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7-27 01:32:05      


        返回上海,局面又是一番沧桑。日本兵进了租界,她姑姑工作的洋行也盍门停业,一切生计都要省着来。这个时候来给亲戚添麻烦,她自觉歉意。从小不论到哪里,最怕的是给人当麻烦——她是父亲的麻烦,也是母亲的麻烦——凡事宁可自己忍着不说,可到头还是免不了。

        “回忆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总有一种悲哀”(078),可那些古迹毕竟在她生命里留下印痕,略转一转念头,沾带出的前尘旧事全都栩栩:

        八岁那年,母亲和姑姑一道从国外回来,夫妻母子们团聚,空气中却有一种奇特而不明的气氛。搬家到新花园洋房,童话世界一样,一切都是好的,美的,她小小的心里盛满对母亲的热爱,并感觉被爱,那是上午日光明媚照耀下的蓝天,温暖亲近。但到了下午阳光隐去,阴霾里就弥漫出一种半明半昧的气氛,大人们在小孩子面前毫无戒备,悄声交流家族秘史,低低嗤笑成人话题,使她提早窥到另一个世界的支光片影。

        创造小孩是危险的——成年后她在书里写,因为往往大人把小孩看成是个小玩意的时候,小孩已经看穿了大人的为人。

        她象一块海绵,汲取着周围浇灌向她的暗流,搭建自己的世界。那些漂在空气中的零言碎语,直到很多年后,有些也还使人警惕,或者恍然大悟,再鉴前尘。

        追根溯源,她祖上是名副其实的显赫家世,子孙枝蔓极多,但是到了她这代,已经门庭破败雕栏摧,堂前空数旧家声。大门墙里影影幢幢活着的遗老遗少,无不沉溺于狎妓鸦片姨太太,男人已经这样,依附于他们的女人的命运可想而知。人和人都是牵牵扯扯的活着,撇不清摘不干净的关系,象高堂上悬挂的风灯投在地下的影,扑朔暧昧,伸张扭曲。

        那些人,那些事,她把他们分门别类,标签般夹在纸中。在合适的时机,自让他们披上各色衣衫,粉墨登场,成为她小说里的角色,将从前过往再活一次。

        她从小受的教育是保持目光向下,免得一抬头就碰见,永远不大惊小怪,永远不讲出真实感受。她养成永远不从字面上理解一句话的习惯,但是也不揭发,有时别人会误解她的意思,那也不解释。

        假如有人曾生活在这样一个屋檐下,也会选择独身生活吧?她理解姑姑对独自生活的终生渴望——神憎鬼厌到“多只狗都嫌”(132)——是不是因为她也一样? 不见人,也不被人见,终于成为最钟情的生活方式。

***************************
        父母离婚的弊处,后母进门后才有切肤之感。弟弟马上被打入冷宫,丫头一样三天两头挨打,自己更被幽禁在阁楼,安上不贞不孝的罪名,在重病中自生灭。可是不仅他们疑她,连弟弟也疑她——她爱过的,唯一的至亲弟弟。

        幻灭接踵而至,曾以为只有自小带她的乳母还爱她,原来也不过是对方的一桩职业,且是投资失败的事业。到后来乳母辞工返乡,那时她已经从家里逃离,在乳母不免有寡妇没了儿,彻底断了奔头。她去送乳母,两相默然,彼此“一滴眼泪都没有”(147)。她父亲倒曾嗤笑她:“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125)。

        在香港读书差一点被炸死的时候,她想到过韩妈(060),虽然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投奔到母亲的小公寓,马上意识到自己带来了多少不便,不仅使母亲的海外情人翘首以待,还妨碍美妇人在装饰精美的客厅接待其他爱慕者。母亲直言不讳:“想想真冤”(137),甚至是掂斤拨量的计较:趁处女容易脱手嫁掉合算,还是送去受教育合算?日复一日,她默默从母亲处体会着无法言说的难堪。

        暗地里想,此去读书一定要励志图强,好有一天出人头地,拿一打深红玫瑰——下面埋着报答她母亲的钱——在浪漫的气氛中,向母亲证明。

        可在日常琐碎中,她感到对母亲的爱一天天损毁,为母亲的脾气所折磨的同时,也为自己的忘恩负义所折磨(《流言》、《童言无忌》)。使“她想到跳楼”(145)。
                                                                                                                                                    
        煎熬中,染上了伤寒,自惭形秽的她感觉脏污了精致的会客室。奄奄中听到母亲盛气的走进来:“反正你活着就是害人!像你这样的只能让你自生自灭。”(149) 她却没有辩解的力气。

        这一年她17岁,但有时候觉得已经“像三十岁”(149)了。

        出医院听见表大爷被暗杀的消息,传闻他与日本人有牵连。家里的规矩最忌大惊小怪,况且死者已矣,无求甚解,人们的兴趣在谈资:都说他面相不好,“主横死”(149)。

        外间说起,总是当成汉奸给打死的。但在她“从来不审判任何人”(P288),或者她压根不相信家族里遗老遗少有 “卖国” 的本事,没人比她更看透他们,不过是“泡在酒缸里的童尸”,醇酒妇人外一无所长,假成一二事,也不过是时代的手借他们演出一樁注定的结局。

        病好,启程去香港,原本考上的是英国大学,因为打仗的缘故改为香港。同母亲笑着告别后,她躲到船舱里痛哭了一场。



        在上海与终身未婚的姑姑同住,“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零言碎语里不免透露出许多妯娌亲眷间的秘闻,她过去也略知一二,这次权当拾遗。

        她小说里的人物,几乎都可从族人身上找到熟悉的背影,或改头换面,或移花接木,个个有迹可察。她熟悉那些角色,如同熟悉自己的家人。

        愕然诧笑的是,家族中还有人曾暗恋过她。她再也想不到,因为“从来没谁喜欢过她”(161)

        虽然已经二十二岁了,笔下的爱情故事驾轻就熟,但感情上还是一片白纸,“给人知道不好” (162)。少女情愫总是诗,而她只是在幽静中寂寞养着的一颗心。

        生命里已幻灭了太多感情,即便兄弟父母,待她也几近骨肉无亲。何况又是兵荒马乱的大时代。她性格的早熟、谨慎、沉默、阴郁,无不朔源于此。她笔下最钟爱的词是“苍凉”,诗人见月阴晴圆缺而临风起悲,她看到的则是月亮背面永恒的苍凉。

        她也欣悦于生命的诸般享受,在华服和美食中俯首呷味细节的欢愉,但假若抬起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长袍,却爬满了蚤子。” 她自身的存在,不过是壁画上众生相里“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霸王虞姬那样轰轰烈烈的千古流传爱情,她亦不以为有皆大欢喜团圆的可能——假使他成功了,她恐怕又是终身监禁后宫的一个怨女。凡尘中,男人和女人只是“一霎那的彻底的谅解”(《倾城之恋》),“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爱》)

        二十三岁时,写作是她的谋生手段与寄托。她依然把自己幽闭在小格子里。

        忽然间投稿的杂志社女编辑转了一篇书评来,是一个在汪政府任职的官,以肖似鲁迅的文笔极力赞誉她的作品。随又知此人被关进牢狱,女编辑说他:“失去自由了也还是个硬汉,也不要钱”(163)。

        一切全无预兆和准备,女主角生命中最重要的恋爱便拉开了帷幕。

        她这生于政治上的立场,不为人知,也谈不上刻意遮掩。她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除写作之外,与凡尘俗事两不相沾。第一个丈夫作为汉奸被世人唾骂,第二个美国丈夫是共产主义的信徒,这在别人是不可思议的矛盾,在她却似是无可无不可的传奇。

        第一个丈夫曾为她作赋《民国女子》,其实她是最不能代表民国女子的特例。历史是一条河流,她生于那个时代,却始终立于岸边,漠然睨视奔腾而去的浪花,信手一抄,捉出众生层层金粉华盖遮饰下的人性。她的文有直指人心,明心见性的犀利无情。她的作品不因文采斐然,却因人性的超越历史时空而不朽。
彼时他因为汪政府内部的政治倾轧失利而入狱,名声也狼藉。她视他为文字交,虽然素昧平生,竟肯抛头为他奔走——两人见面之后提及,他只是轻嗤她于世情的愚。他已经三十九岁,混迹社会多年,轻易看破她的天真。

        对一个中年潦倒的政客来说,她不啻是百无聊赖中一段从天而降的奇遇——某位中国曾最显赫世家的没落贵族小姐,生具惊世绝艳的才情,既干净得如同新裁白纻,偏又毫无社会经验——多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而他向来是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少年时他曾困顿在一位同窗家寄宿,同窗家古道热肠,如待子侄骨肉般殷切款留了他一年有余,他却觑着机会接近同窗的幼妹(他的妻放在乡下照管老母幼子),招致驱逐。这在他人足为一世之羞,他却可以混不在意,半年后又晃上门去告贷,到手后笑谓:“也只有我的厚脸皮,可是来得个自然……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今生今世》)

        相识后,便天天登门去拜访。最初的印象:她“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听她很老实的回答。”(《今生今世》) 每次总是他说,她听,带着淡淡羞怯的微笑。

        她从小总怕说错话,“夫人不言,言必有失”(288),长期的沉默和自卑使她拙于言辞。长大后从事写作,更习惯将感受写下来,“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168)。而他恰似一个“懂”她的人,欣赏她的文章,爱悦她的灵魂。他出现在她生活中,象阴霾了数月的天空,突然破出一轮艳阳,明媚了她的脸。

        外间评论他是政客、投机者或其他,而在她面前,他始终慎而重之的展露文客的一面。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坐在那里“目光下视,像捧着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164)

        男女二人在狭窄的房间里交谈五六个小时,她毫不感到暧昧的气氛,因为“崇拜他”(165)如同中世纪骑士对王后的纯粹精神爱慕,并且毫无心机的告诉了他。

        由于不能在姑母家里款待自己的偶像吃晚饭,她分外羞赫,甚至想借旅行避出去,然而外面是乱世,“也没这闲钱”(167)—— 天真到可欺,以至他待她亦因陋就简——平常男人求爱过程的请客礼物一概没有,不动丝毫本钱。

        他半生的经历颇多可疑,对于她这样的水晶心肝聪明人,有些事与其被说穿或看破后才辩解,倒不如主动坦呈或另有一功。他一面积极显露才情,一面倾诉生平中政治和感情的波澜。

        她虽然不赞同他搬出的政治理论,但总往好里理解为“一厢情愿把实事归纳到一个框框里”,对他所宣扬的“和平运动”(日本侵华战争时,汪精卫主张割地赔款换取一隅“和平”,胡兰成作为汪政府宣传部长,频于报端发表“敌强我弱,开仗必败,以小忍换谋而后定”之说。胡以文采见长,一时颇惑人心。),她觉得是“理论不太实际”的强词夺理,但依旧往好里以为他只是过于“理想化”(166)。

        他所“不喜欢”的共产主义,她却觉得尽管实践起来尚不知怎样,但“本来是人人应当有饭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166),就怕“全部自由一旦交给别人,势必久假而不归”——所担忧的也无非源自她对人性最深处的敏感与体察。

        感情上——他过去的女人有一拿小米数,他在她面前追忆往昔仰慕的女性,伤感而纯情,她听着果然“不忍”(166)。

        他倾诉心声,还将感情上的软弱示露给她。在他首次亲吻她的时候,她想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167)。但他“舌尖立刻伸到她嘴里”,这样肉欲的行为即刻激起她的厌恶,他“马上觉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着放手了”(167)

        他趁此表白:“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167)——问得很技巧,“在一起”未见得是结婚。

        她理解为求婚,反问:“你太太呢?”(168)

        “我可以离婚”。她又信了。—— 多少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才想到:“他有没有略顿一顿?”(168)“我可以离婚”等于是她逼出来的——刚向一个女子求完爱,给这样一问,任谁也骑马难下。

        之后他消失了。惆怅中,她也感到一种轻松:“一场春梦了无痕”。

本帖被 星星 修改于-8区时间 7/27/2009 9:41:2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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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7-27 01:33:47      


        几周后他却又来了,如同踩着深合文武之道的鼓点。

       未识他前,她的心是空谷云端的幽兰,识得他后,则寂寞一时明白起来。寂寞逼迫她软化。她没有再问他,两个人又若无其事的相处起来,仿佛存着一点心照不宣似的。

        后来有一次他说:“那时候我想着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又一次:“你如果真是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她感到心里象被什么刺了一下,即刻又给层层翻腾的莫名情绪淹住,只化作“仿佛有点诧异似的微笑”(170)。

        其实不用他提醒——他说过不止一次:“我看你很难”找到喜欢你的人,并且他气不忿别人不说她美,气得来告诉她。只有一次她忍不住自我辩护:“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170) ,旋即红了脸低下头去。

        外面世界的秩序在倒塌,然而在她的房间里,“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她告诉他自己时时“高兴得象狂喜一样。”只有凝聚并透支的感情才有这样炙热。她知道“根本没有前途”。 (172-173)

        这时她对他的爱依然是精神层面上的,没有丝毫亵渎。又一次他去南京,返回上海后再向她表白,似是求婚又不似。但是“这次他走了不会再来了”(175),她没有拒绝。

*********************
        十几年后她在纽约,独自等待打胎的医生,她第二任丈夫避出去了。他曾犹疑着建议过她生下来,也许有几分想要,或者出于礼貌?但她笑着:“我不要,在最好的情形下也不想要——又有钱,又有可靠的人带”(178)

        第二任丈夫没有钱,也没算计,“过去打扑克谈笑间买下的房子,又莫名其妙的卖掉了”。 他年龄大她很多,也是个作家,同她谈得还好,但也没有到“相见恨晚”的地步。“早几年未见得会喜欢她,更不会长久” 。(179)

        用过药她一个人在床上翻江搅海的痛,死亡无比临近。白人丈夫在一旁吃烧鸡,没有握她的手,她也没要求。
**********************

        在上海,虽然发生过那层关系,他们之间并未更亲密,从来没有肉体上如火如荼的热情。他也察觉到了,一次笑着说:我们倒“从来没有疯狂”过(180)。 这是早该走开或随时可结束的关系,她暗忖,所以并不觉得愧对他夫人。

        直到有一次他在她家楼下对守门的听差大发脾气——结结实实给了听差几拳,她如同一惊,才觉得两个人的关系真切起来,想到了结婚。

        他的太太是个美人灯笼,原本是秦淮河的歌女,十五岁起赎身跟了他六七年,不曾生育。话里行间听得出他的迷恋:“这次我出(狱)来之后,更爱她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夫人,是元配死后续娶的,因为神经疯狂,和他侄女住在一起——还有他的家小,侄女为了“爱他叔叔”(174)而照料他的家小,牺牲自己嫁给一个富商。

        莫名怀嫁的心情中,她写了首诗:“他的过去里没有我/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晒着太阳/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可他并不喜欢,“因为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190)


        第二年十月他从华中返上海,又恢复了单身汉身份。拿两份离婚启示给她看,不胜唏嘘。是要她同掬一把伤心泪,还是款软曲意安抚?她不作声色,依旧同以前一样。

        过后姑姑听了直皱眉笑:“吃着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又道:“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192)——这好处到底是什么好,是旧式文人的喜新不厌旧?还是有一天自己也成了“骨头”,却能依着他那一点念旧,五美团圆?

        他登在报上的离婚启示一出来,外间就开始揣测她俩的婚期。然而时局越发不好,阴云惨淡下,弄堂飘来的收音机歌声都凄凄哀哀。她委实酝酿不出吉日新禧的情绪,婚事也就搁了下来。

        直到某一日,姑姑轻描淡写地问起“假若生出孩子怎么办?”时,她微笑回答:“他说要是有孩子就交给秀男(他侄女)带”。(193)

        整本《小团圆》,仅此一处她在思考“生出孩子”时“微笑”而不存排斥。至于姑姑关心的生出孩子“怎么办”,自有清醒世故的他在计划——所以“他说要是”,而非“她说要是”。

        姑姑欲言又止,终于告诉她其实她母亲堕过很多次胎,何苦“生出孩子”呢。这话题却又牵扯出了家族里隐晦的经年旧事:年轻的姑姑、母亲和同个男人之间一场纷繁缠绵的恋情战役,他爱她,她爱她,同时又爱他。

        上一辈竟有如此纠缠的情史,不由令她恍惚迷离。继而想起在母亲家时,每次来了客人都支她到楼上去背英文。客人走后,“卧室里有水蒸气的气息,床套也像是草草盖上去,没拉平,一切都有点零乱。”(196)——事实就摆在她眼皮子底下,她自动过滤了而已。

        她在儿时留存下来的鲜明记忆,更多的是去阔绰的亲戚家做客、坐汽车去商店、夏夜乘凉听女仆们说笑、白瓷底上一朵紫红小花的汤匙……童年有那么多内容,密密扎扎人来人往的。可是“她想,会不会都是个梦,会忽然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另一个人,也许是公园里池边放小帆船的外国小孩”(219)。

        很多年后,在华盛顿街头看到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小女孩,心头象中了一锤,憬然觉得那便是自己,“老以为自己是外国人——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



        他从华中寄来的信上,时常提到新认识的护士小康。他坦荡笑言:“我是喜欢女人”。

        她的判断中,国人对床帏之事一向深讳莫言,明处示人的自然“止于欣赏”,自己的怀疑总不免显得小人,甚至于“他从前有许多很有情调的小故事,她总以为是他感情没有寄托。”(224)却“不知道她自己才天真得不可救药。”(223),

        小康外又有巧玉,又有文姬,又有她所不知道的人——他总能不辜负上天给的每一个机会,每个人于他都有用。

        在这些旧绿新红里,却不知她于他能算做什么?他们从来没像普通夫妻,过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她始终寄住在姑姑家,相会时间久一点都不免生窘,连一餐豪华的的饭菜都不能招待,而男女欢悦上,她也“总是若无其事”(229)。——仔细回想,她的实用价值终归有限,也难怪他在“两情相悦,天上人间”之后,依旧要去找找凡世的女人。

        女子一旦恋爱,眼睛就被遮蔽,她何能免俗。况且又活在玲珑塔里,同外界隔了不止一层沉纱重帐。有人写信提醒她小心,可“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有看懂”。(232)当时看到的只有他那些文才锦绣——政治前途断绝后,他办了一个文艺月刊,“一个杂志全是他一个人化名写的”。而此时工作上的忙碌,久久才碰面一次,距离更催生出美,“她直觉的回到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对他单纯的崇拜”(226),“狂热的喜欢他这一向产量惊人的散文。”(228)

        她自己写作所赚并不足支撑生活开销,又要攒钱还母亲。一次无心告诉了他,过后他拿来一笔不小的款子,这不免“总很窘” (233)。既没名没份,又似疑着她籍口要钱,简直像铅块一样把她往下压,久而久之几乎压到被藏养在别处的外室地位。她这样僵滞,使他也不喜。有一次他提议去华中,“她微笑着没接口”(233),因为答允了做他的家属,则近于落实“妾”的身份。难怪“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童言无忌》)。

        小康们的名字越来越频繁的挂在他口头,令她暗地里蹙眉,又不能明言。这真是人生的讽刺剧:她愈是给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他就愈发喋喋不休。每次微笑不语着听他侃侃而谈,倒像是默认了他的炫耀——“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237)。她似极了行走夜路的客人,烛光微微一晃,阴影里他另一个面目浮上来,慢慢清晰,使“她从心底犯出鄙夷不屑”。(236)

        有一回她应邀去他家,住了一晚。被动中,从来没那样大胆的巫山云雨过。(240)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现在始,直到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是她“失落的一年”(241)。时空和次序都彻底打乱,记忆一片空白。

        朦胧一片白光中,他坐在椅子上,放下手里的报纸:“二次大战要完了”。

        女主角低声回答:“希望它永远打下去”。他愕然。而她依旧低声笑道:“我不过因为要跟你在一起”。(241)——战争贯穿她的整个成年生活,象一种固定存在。骤然停止,如同公共汽车上踩个急刹车,人人都有一种失去惯性的惊动。况且在这萧杀的大时代里,“她的愿望又有什么相干?那时候那样着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

        早知道这段缘分屈指可数,抗战一旦胜利他就面临逃亡。她倒似糊涂起来,犹自从长过日子一般买衣服给他。在“失落的一年”,她整个人失魂落魄,行事毫无章法,有时候下了决心,及说出来,又口不应心。

        他预备躲到乡下。她全部心思都在他的安危上,怕生误会,香港大学寄来开学通知的事也没提。但依然生出嫌隙:“你不要紧的”, (247)他轻描淡写的说,眼里却含着不屑。是怀疑她要独自远走高飞?还是轻蔑她不通俗务?——什么都不会,还不如小康带着有用。她需要剖白自己,所以后来一次在他怀里轻声说:“我要跟你去”。他断然拒绝了。

        他来上海告别前,给那边的小康安顿得极厚,大约是倾囊而付。她“想问他可需要钱,但是没说”。(245)至于家眷,总有他侄女替为担待。

        她自己的处境也并不是“不要紧的”,外间早传得沸沸扬扬她做了“汉奸妻”(246),不必等人告诉,也“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251)。这段路她走得筋疲力尽,踉踉跄跄。

        之前来往的信件,他扔还了给她,眼睛里仍旧是轻蔑的神气。或许他以为她将来“要写我们的事”不过是“籍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252)

        不由想起箱子底孤零零扔着的“婚书”。有一次无事,他提议“买”张婚书,虽然不喜欢这自骗自一样的把戏,也由了他。没经验,只买了一张。他提笔写上“……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实安稳。”(253)可现在到了连信任都岌岌可危的地步吗?

        明明已经不好,他兴致方面依然高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况,对什么女人,他都肉欲勃勃。她感到“滑稽”可笑,“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257)。离别的最后一晚,荒唐到使她几欲呕吐,有那么一瞬间,厨房里静静搁着的斩肉刀,在她眼前跳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为不爱你的人而死”,“为他坐牢丢人出丑都不犯着”。(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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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后两年时间,她在上海象一尾搁浅了的鱼,不得不从文坛消声灭迹,只能“蹲在家里往国外投稿,也始终摸不出门路来。”(259)

        时而收到他从乡下寄来的信,仍是长篇大论,劝也不止言。给人感觉到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溃”(260)。厚厚的信纸,内容除一贯不离口的小康外,又闪现一位玄玉——他在乡下新相识的女子。

        忽然觉得再也不能忍耐,一定要见他一面。现在一提那些女人他就“玄乎其玄”(261),仿佛完全不懂她的痛苦。她要当面问清,他究竟预备怎样。

九、十

        乡下在她想象中,是赤地千里。几千年昏黄的月光和亘古炽烈的日头轮番交替照耀下,山河也照老了。以前听说乡下“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眼见才知道一脚跨出便老死不相往来。城里的鸡蛋有煎炸煮炖诸等法门,甫一出城门,便只剩下摊在锅盖上燎的做法——因为实在是隔绝。在这无际的隔绝中,她独自一个挽了包袱,套件臃肿的蓝布棉袍,一路辗转,乘车、换船、翻山、徙路,沙尘覆面。好似逃难一般,百转千挠,又脱半层皮,居然也见到了他。

        时隔两年的重逢,他已现世安好,且在异乡又找到一种生存。朋友亡父的妾,一位叫巧玉的,更给了他切实的抚慰。于是三人介绍、寒暄、落座的肃静场面,恰凑成一出咿咿呀呀的老戏:久滞故里的旧妻,千里寻夫后才恍然相公早已另安了新眷,又做起人家。在人家的宅院里,她自然是闯入者,唯有窘在原地,冷受新太太珠帘后的斜视。

       晚上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她默然良久,开口却成了:“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272)在巧玉的房间谈康小姐,她可是最尴尬的旧妻?然而还不够,他愕然微笑道:“要选择就是不好”,又拿《左传》笑指给她看:齐桓公逃亡的时候,未婚妻等了二十五年—— 这是古书里的女训?还是“疯人的逻辑”? (273)

        住了几天,打发她起身。临分别他微笑着说:“不要再问了,好不好”。

        回上海几周,心定下来后,她方始省悟,不论饱读诗书的小姐,还是铺床叠被的丫头,或画舫里的歌伎,每一个都在他的戏里有一个位置。她被钦点的角色是王氏宝钗,十八年后“学一对凤凰伴君眠”。

        她从小是堡垒里的战士,免疫感情上的攻击,只有母亲和他有能力生产出痛苦。而这一次痛苦几至于覆顶。“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她悲绝的想。整整两个月,“痛苦象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食不下咽,只靠一点果汁,营养不良到停经。(274)

        这一次她“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但也知那太笨了,即使“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276)

十一

        母亲从海外回来了。

        依旧有一群亲戚来凑趣,但看得出她的不复年青,嘴型也开始显瘪。众人打趣她的牙齿,美妇人便娇嗔道:“你没看见人家比来比去,费了多少功夫”(280)。“他”自然是爱慕美妇人的牙医。不过又有一次美妇人感慨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280)

        她尽量的使自己麻木,不光对母亲,简直整个人陷入冬眠,皮肉给暖水器烫了拳头大的泡都没有知觉。那大得骇人的伤口,用了三个月才结疤,身体也不知道痛。某天趁母亲在,她捉空将存下的两根金条包在手绢里,微笑递了过去。美妇人在这一霎时被戳到心,猛然抬头流下泪:“我那些事,都是他们逼我的……”却咽住无法说下去,是人数多了,显得滑稽?(288)

        又误会了,她从不充当道德法官,更无力评判那些风流韵事。但再解释也没有意义。钱终究不肯拿也罢,她在心里说:“不拿也就是这样,别的没有了”。 (289)

        这次母亲回国专为处理国内剩余财产,仿佛不预备再回来。弟弟特地来了一趟,脸上带着讽刺似的神情。他早过了适婚年龄,虽然是家里独子,但没一个人给他张罗。为了见后母一面,弟弟时常去看寄住亲戚家的父亲。小时候后母带给他那么多苦头,他却对她产生一种奇异的爱,至死终身未婚。

        母亲临终在欧洲写信来:“现在就只想再见你一面”,她没去。(289)

十二
       和他的关系又拖延了数月,一次趁他过境,她当面将两根金条交给他。后来卖掉一只电影剧本,也寄了去。此后对他的来信,不再回复。“我已经不爱你了,但是你是早已不再爱我”,是她最后给他的一封信。

        下决断的时候痛苦了两三个月,从此脑海里彻底抹杀了那个人。“不过有时候无缘无故的那痛苦又来了”(324),在她无所思忆的时候趁虚而入。这时候也都不想起他的名字,“只认识那感觉”,身体由内而外,火烧火炙一般,在炼狱里烧过一遍、两遍、三遍,才过去。

        “嫦娥应毁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但她从未后悔过,因为“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309)

        她亦不曾后悔过燕山。燕山是写电影剧本时认识的一个男演员,眼角眉梢酷似她小时候偷喜欢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仿佛找补回初恋的感觉。而那时候也幸亏有他。

        后来她的人生里还有过一次婚姻,只是从来不想要孩子。除了有一次,她忽然梦见那片寂寞的松林,“青山上红棕色的小木屋,映着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着,有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然后他“出现了,微笑着把她往木屋拉。”(324)醒来后,她快乐了很久很久。

        这样的梦只做过一次,更多的是考试的噩梦:“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018)(325)

本帖被 星星 修改于-8区时间 7/27/2009 9:44:05 AM


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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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07-27 01:36:07      

后记:
·张爱玲给友人的信里说,《小团圆》这部作品要讲述一段百转千折的感情,表达爱情幻灭后也留下一点什么。

·全书的前三章重点在未成年的经历和琐事,理顺这时期女主角的人格成长轨迹,才能解读后来的人生剧。

·大量穿插的追忆片断,将众多的零散情节或画面极流畅的连串成篇,并轻易产生出奇特的张力与镜头感。

·从文笔的角度讲,《小团圆》构成了白话小说的一座青山——任捡某段文字,闭上眼想一会儿,完全无法改动一字。

后后记
        终于搞完了,得闲八卦几句,憋死我了也。

        -由于受阿甘影响,读书笔记越到后来越简洁,我也觉出简洁的好,但是偶尔也争论,比如:"乡下在她想象中,是赤地千里。几千年昏黄的月光和亘古炽烈的日头轮番交替照耀下,山河也照老了。"  赤地千里是张爱玲的原话,我出神了一下,并且为了承上启下,摆平句式,就在后面做了一个比喻性的描述:"几千年昏黄的月光和亘古炽烈的日头轮番交替照耀下,山河也照老了。"   阿甘看了以后说赤地千里就足够凝练了,后面的不过是重复.我说是重复,但是放在那里可以让段落平衡一下,免得头轻脚重. 阿甘说这就是把描写落在实处,在意境上落下风了. 我不太服气,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是需要这么块压秤石而已.争论到最后,还是把这句留下,没删去.

        -阿甘说"他过去的女人有一拿小米数"形容得有趣,我说因为实在想骂胡兰成,不好明来,借<金瓶梅>里厨娘骂宋蕙莲"汉子有一拿小米数",也算出口气.

        -"未识他前,她的心是空谷云端的幽兰,识得他后,则寂寞一时明白起来。"  是套用了王阳明的"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一直很喜欢这句,有机会套用下,不免开心. 因为我想,一个人从来寂寞,百年如一日,也可以忍耐,怕的是心魔蛰起, 纵然青女素娥, 单是夜里的一盏孤灯也就无穷无尽, 月下霜里使人屈从.

        -我比较愿意把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长长描述一番,因为自得其乐. 阿甘认为描述是好处,但也需要凝练,要留白,方有张力. 我凝练的结果是,后面几章越来越短,差一点就岁月长,衣裳薄,衫不遮体.

        -中间翻看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读两行就看不下去.完全的言之无物,形容张爱玲:"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词" ,既不对景,又不应心.难怪张和张的朋友收到信都不搭理他. 再生花的妙笔,首先也要"诚其意",胡纯粹是东一牵,西一扯,不拘戏词里佛经里,窃得只言片语的妙句,拼凑起来作为他的诡辞,比" 为赋新诗,强说愁"还要坏. 用西门庆的话说:"养儿不要屙金尿银,只要见景生情." 很适合给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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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子的朋友送了一本《小团圆》,但我知道他不会看---这些年他藏而不看的书,置满书架。但我不能忍受这本书也结蛛网,所以用笔记形式整理了一个梗概,便于他看。
若是很糟糕的话,边城就帮我删了吧。

本帖被 星星 修改于-8区时间 7/27/2009 9:59:33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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